2009年6月18日 星期四

一期一會,一生懸命

日本漢字寫成「一期一會」。        

『一期』是『一生』的意思,說的是一生只有這樣一次相遇的機會。        



日本漢字寫成「一生懸命」。

意思是「用了全部的生命去努力拼命」的意思。



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*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「因為,

  你有你的人生,我有我的旅程,

  在前方還有等著你的人。



  你會哭會笑會愛會傷神,

  你會不會

  敲我的門?」





上次才參加了大學時很疼我的教授的公祭。        

後來又聽說我的大三班導師退休了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師生」恐怕是世上最淡薄的幾種倫常之一、最無常的關係了。        

仔細一算我竟然也帶了五屆的學生了…

        

國一這屆現在跟我很熟,國二這屆還偶爾記得我,

國三這屆很少上即時通了,打電話給我都是問我奇怪的考題。        

高一那屆其實跟我很淡薄,高二那屆反而還有兩三個人還記得我。

        

我上次跟師父聊到小熊。



我說:「哎。學生們都是這樣,只有在畢業典禮那天會哭得稀浬嘩啦,

    哭著說什麼『永遠都不會忘記你!』



結果還不是一下子就忘掉了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師父說:「你不能這樣想啊。至少在那個當下,他們是認真地這麼覺得啊…」

        

只是,任何的感情都是要維繫的。       

當初大家感情會那麼好,也只是因為他們和我朝夕相處罷了。       

久了,時空轉移,事過境遷,他們有了新朋友,考上新學校,就會慢慢忘記我…        

沒有三不五時聯絡一下,沒有常常走動,再濃的感情也是會慢慢淡去的。





        

我必須承認一件事,愛上自己的學生是很蠢的。

學生會給老師的愛,其實和我所期待的愛情,是不一樣的。        

學生對老師本來就會有情感的投射,伴隨著崇拜的心理。

學生喜歡上老師,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。

當初小熊喜歡上我的時候,我應該要了解這件事情的。

        

總有一天,小熊也會像是所有我帶過的學生一樣,畢了業,忘了我。        

千里搭長棚,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。

        

我也必須承認,小熊之後,我的心裡有某一個小小的角落,

慢慢變涼,慢慢變涼,然後冷去。

        

其實,閑丸這一屆的小孩,疼歸疼,照顧歸照顧,但是我不再那麼患得患失了。        

有時候看著他們天真的笑臉,心裡還是會有一個聲音跟我說:

        

「反正總有一天他們還是會忘記我的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



我常常會覺得,自己像是在渡口的擺渡人。

我只是負責把這一岸的人,送到那一岸去。        

差別只在於,真正的渡口,渡一個人過河,只消半炷香。        

我卻把自己放在這樣的年復一年,年復一年上。







那天在 Key 成績單的時候,我一個一個看著全班 35 個孩子的名字,我笑了一笑。        

其實我也沒有好到哪裡去,以前我的班上哪個學生如果現在出現在我面前,

我又怎麼叫得出他們的名字呢?



今天下午我進辦公室的時候,看到有人趁我不在的時候,在我桌上放了一個禮盒。

一看,是閑丸媽媽送的一盒咖啡。

        

以我以前的個性,我一定是會推辭到底、打死不收的。        

後來我被林主任罵過。林主任就像我自己親生的媽媽姊姊一樣。

        

主任說:「張老師,你真的很不懂人情事故。家長送你的禮物,

        只是因為你真的很照顧他的小孩,所以他要表示他的感謝;

      你不想要那個禮物,但是不能拒絕別人給你的感謝啊。

      你不收下,那麼送禮物的人,不是會覺得很傷心嗎?」

        

我說:「我覺得我只是做好我份內的事啊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主任好沒氣地看著我:「你真的只有做你份內的事的話,人家也不會多給你什麼禮物啊!」

        

說完,林主任就瞄了瞄辦公室裡其他的老師。

        

有時候,遇到那種真的很忘恩負義、不知好歹的學生,

我就會安慰自己說,嘿,老師也只是一種服務業罷了。

        

我大學的時候的打工,都是在咖啡店和義大利麵店,

客人擺什麼臉色,也就是低頭笑著全部收下就是了。

       

是啊。你爸爸媽媽付學費讓你來這裡唸書。        

是啊。我也只是領薪水罷了。        



其實看看其他的老師,

我當然知道,「一個老師只要做好什麼」就可以了。        

忘恩負義的學生,還有冷漠無情的老師,真是絕配。





但是我好像,笨了一點。       

可以付出的時候,就是會忍不住多付出一點。        

再多一點。





現在,我學著大方收下家長送我的文旦、月餅、咖啡、禮盒、名產、銅鑼燒、煎餅…        

然後轉身分送給全班同學吃、分送給其他同事吃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你自己留一點啊!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不了。我自己一個人住,家裡只有貓。我在辦公室裡吃不完的,          

  帶回家也不會吃的。」





我本來準備轉身把咖啡禮盒送給別人的。        

結果一打開,發現裡面有一張小小的卡片:

        

「老師,真的很感謝您。

          

  您對XX的照顧,讓XX在升上七年級之後,不管是在生活還是課業上,都成長了許多。

  他常常帶著敬重的語氣,提到您在課堂上曾經對他們說過的話,點點滴滴。

  真的很感謝!...... 」

        

收起那張卡片,我突然想起我以前也收到的,很多的,媽媽的卡片。





我還記得,我大二那年,在師大附近的某個音樂教室兼差教古箏。

一堂課收費五百五。

        

我知道其他的老師都說,不喜歡教初學者。

而且,一般的老師都喜歡教小孩,尤其是音樂班的小孩,因為很有天份,很好教。



我教過一個音樂班的小孩,她非常非常地聰明,但是非常非常地懶。        

音樂是時間的藝術,所以要成就這一個藝術,就需要時間。        

與其每個禮拜天練琴七個小時,不如每天練習一小時。        

所以我都會出一些功課給我的學生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回去之後,這裡要彈兩次,這首要彈兩次。

  如果都彈完了,可以再彈這一頁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那個音樂班的小女孩,她從四歲就開始學鋼琴了。        

上完第一堂課,她顯得很敷衍,我給了她功課。

        

一個禮拜之後,同一時間,我去看她,

她吃完水果,手都沒擦,才急急忙忙衝進客廳。        

我已經翻開作業在等她了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喔!這個!」

        

她完美地彈出了練習曲。        

但是我知道,她是視譜彈的。      

她沒有一根手指頭用的是對的指法。

只是每一個音符都彈出來罷了。

        

我說:「這是要妳每天半小時的指法練習。我不是想要聽曲子。

    何況妳的曲子也一點感情都沒有。妳現在練習這三頁,半小時。

    我半小時之後才開始上課。妳放心,我會上足鐘點,也不會多收錢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她惡狠狠咬著牙彈完了。        

彈完之後,我上完第二堂課,跟她媽媽辭職。        

離開的時候,門還沒關上,我聽到她對她媽媽大吼說:

        

「他跩什麼跩?他又不是音樂系、音樂班的!」



大概是這樣,所以我再也不教音樂班的學生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學音樂的小孩不會變壞」是騙人的。





後來,我帶的都是成人班的學生,也都是初學者。

一個三十歲、四十歲的大人,從來沒有摸過古箏,怎麼會想學?



我教過一個媽媽,她的兒子十歲。        

她在少女時代就有一台她的長輩留給她的古箏。

她放在盒子裡,從來沒有彈過,她年輕的時候和她老公拼了命打拼,賺了錢,

孩子大了,她突然想到,她少女時代的夢想。只是她再也不是個少女

生了兩個孩子,身材走樣了,眼角有皺紋,額角有早生的華髮。

        

我教她怎麼把古箏調好音,怎麼保養古箏,

把她手上超過四十年的十六絃老琴調好音的那一個瞬間,

她用手指拂過絃面,就哭了起來。





我教過另一個媽媽,她的兒子跟我同年。

        

她年紀輕輕就跟老公嫁到美國去,難得回台灣,跟她兒子住三個月。        

三個月之後,她要再飛回洛杉磯。那三個月,兒子其實也有自己的事要做,不能天天陪她。

所以她就在每天下午,到音樂教室來學古箏。

        

她學得很慢很慢,手指也很僵硬,指法幾乎都教不會,學不起來…        

一直到倒數第三堂課,她再也受不了我只教她指法,她跟我說:

        

「老師,你每天下午都在這裡陪我彈琴,比我兒子陪我的還多,比我老公陪我得還多。

  很謝謝你。但是下禮拜我要回洛杉磯了,我不知道那裡會不會有古箏老師。

          

  我知道,要把指法學起來,以後彈曲子才會好聽。          

  我知道,我很笨,但是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罵過我笨。

  你好有耐心,每次都這樣陪我慢慢練,慢慢練。

          

  老師,只剩下三堂課了,你可不可以教我彈一首歌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什麼歌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我住在美國太久了,那是我好年輕好年輕的歌…  我只記得旋律…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妳哼哼看…」

        

她哼了一小段。



學過樂器的人,對音符是很敏感的。

她哼了那一段,我就接著她繼續把剩下的旋律彈出來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老師!你怎麼知道這首歌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哈哈哈,這又不是很老的歌!這首歌叫《兩忘煙水裡》,對嗎?」

        

我教了她彈《兩忘煙水裡》,她回國前的最後一次上課,她老公有來。

跟我說,很久沒有看到她笑得這麼開心了。

        

最後一次上課,她沒有彈,她點了五十首歌左右吧,

然後帶了一台Tape recorder 來,我彈了一整個下午,她全部錄下來。

        

《蘇州河畔》、《何日再相見》、《寒夜曲》、《上海灘》…

        

我一直記得,倒數第二次上課,她在彈《兩忘煙水裡》的時候,

她臉上浮現著的,少女戀愛時的神情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老師,那是我老公追我的時候,唱的歌…」





我教過一個奶奶,她的兒子比我大廿歲。她的孫子小我八歲。        

她很客氣,每次我去她家,她就會準備各種神奇的東西請我吃。        

有了前車之鑑,我不再要求她一定要學會什麼快四點、抹托勾托…指法都不強迫她學。

        

任由她從書裡翻出她愛的曲子,我就慢慢一個音符一個音符教她彈。        

每次去,她總是恭恭敬敬地九十度鞠躬,客客氣氣地喚我:『老師!』

        

我教三頁,就出了三頁的作業。        

下次再上課,她拿出課本,她卻已經自己先預習到了第二十頁,

每一頁都仔仔細細用紅筆劃了重點,然後問我:

        

「老師,你上次教我抹和托,那,撮是什麼?勾是什麼?揉是什麼…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啊,那兩個指法是下次上課才要教妳的…既然妳讀到了,我先告訴妳吧…」

        

上不完兩個月,她住進病房。





那些媽媽、那位奶奶,後來都常常寫卡片、寫信給我,我卻都沒有回。        

久了,她們就不再寄什麼給我了。



我很久很久沒有再收到年長的女人寫給我的卡片了。





到了晚上,我的手機響起。        

我接起來,竟然是閑丸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怎麼了怎麼了?」

        

因為我百般跟學生告誡過,沒事不可以亂撥我的手機。

但是有急事絕對不可以不敢打電話給我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老師,馬麻要我問你,有沒有收到咖啡禮盒了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喔喔喔。有啊有啊。有收到了。咖啡很香,真的謝謝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其實,我根本不能喝咖啡。我年輕時在咖啡店打工太久,

天天喝,喝到血鈣平衡出了問題,現在碰一點點咖啡就會「咖啡醉」,心悸,頭暈…

        

「那,糖果好不好吃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有糖果?」

        

說著,我趕快翻了翻裝禮盒的袋子,

果然,袋子底下有兩個小小的水果糖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真的有耶。」說著我就拆開吃了。「很好吃!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那是上次我跟姑姑去美國帶回來的。我也覺得很好吃!」





大人的世界,有的時候很討厭。        

大家都很在乎「包裝」。    

    

裡面是敗絮,固然要靠美麗的包裝來裝。        

裡面如果是貴重高級的禮拜,就更要金璧輝煌的袋子才行。



一定是這樣的,閑丸一定是趁著幫媽媽把禮盒放到我辦公桌上的時候,

偷偷放了兩顆他自己最喜歡的糖果進來。





上禮拜,我在板上寫了一篇文章,說到班上有一個小女生,

她好像放棄自己了似的。然後我很難過。

        

那時,有人告訴我說:



「你只要一直陪著她,讓她知道,你會一直都在,那就好了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今天我把她找來,跟她說,以後每天我就考她五個,

背完就可以回家,妳準備好了,就告訴我。

        

起先,她還是很反抗地坐在原地,不理我。

我也不理她,就徑自做自己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我要去買喝的,妳要不要喝什麼?」

        

她搖搖頭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還是一起去?」

        

她點點頭。於是我們一起走下樓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我有沒有在班上說過螞蟻的笑話?」

        

她搖搖頭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從前從前,有一隻螞蟻,在沙漠裡走著。螞蟻有六隻腳,

  可是地上只有一條印子,為什麼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牠的肚子貼在沙上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不對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太燙了,牠用一隻腳走路?」

       

「也不對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那為什麼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因為牠騎腳踏車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好爛喔!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那我再講一個。從前從前,有一隻螞蟻,在冰箱偷吃東西。

  為什麼把冰箱門關起來了,外面的人還是一看就知道裡面有螞蟻在偷吃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因為牠吃東西很大聲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不對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因為門沒關緊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也不對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那為什麼?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因為牠把腳踏車停在冰箱外面。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好爛喔!!!!!」





後來,她到底花了多久,才把五個單字背完?我忘了。        

我只記得,我考了她五個字,她都一字不漏地背出來,

我裝了一個非常非常搞笑又誇張的臉,來表達我的訝異和興奮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哇~~~~~妳背完了耶~~~~~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ㄌㄨㄝ~~~~~」 她回我一個鬼臉。

        

「哈哈,那明天還有另外五個單字喔!」

        

「ㄌㄨㄝㄌㄨㄝㄌㄨㄝㄌㄨㄝㄌㄨㄝㄌㄨㄝㄌㄨㄝ~」

        

她回我七個鬼臉。





謝謝。



我不是聖人,我也會沮喪。

我偶爾也會覺得自己很沒有用。懷疑自己算不算是一個好老師。

懷疑自己到底堅持些什麼、堅持這樣有什麼屁用。

        

這篇文章不小心就打了六百行了。

        

但是我只是想告訴你,世界上真正珍貴的禮物,

不是一盒多高級的咖啡,或者金璧輝煌的包裝紙。



對我來說,真正珍貴的事物是,

當我對你付出了我的生命、我的時間的時候,

可以知道你很感動,可以看到你的笑臉。

        

當我很感動的時候,也許我並沒有辦法用多麼華麗的辭藻、精鍊地說出來。

或者一不小心就說了太多嘮叨的話。但是我希望你能懂得,那是我在表達我的感動。       

不要嫌棄我的嘮叨,看看我笑著的老臉。





日本漢字寫成「一期一會」。        

『一期』是『一生』的意思,說的是一生只有這樣一次相遇的機會。        



日本漢字寫成「一生懸命」。

意思是「用了全部的生命去努力拼命」的意思。





你們會記得也好,你們會忘了也很正常。        

莊子說:「得魚忘筌。」        



捉到魚,就自然會忘記捉魚的魚簍子。        

渡過河,就該忘記渡口。

        

我會非常高興,我只是你美麗絢爛的生命風景畫裡,

畫面小角落裡一個安安靜靜的,淡淡的,輕易就被光陰的墨色抹去的渡口。

        

安靜的渡口,看著你離開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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